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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如今已是前塵往事）

在戀愛的路途上，偶爾，還是會聽見那些勇敢的承諾。
像是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」、「別擔心，有我在」、「我只愛妳」。
語調真誠，熟練並且鏗鏘有力。
唯一的差別在於，她不再勇敢的相信了。

長日將盡，永遠還是永遠，她們已然不復相見。
聽過的話，她早就訓練有素的忘了。

*

揭開窗簾，即將西下的夕陽穿透玻璃窗，琉璃般的霞光讓屋子裡半暗半亮。
以相當短的考慮時間就決定入住，完全是因為這扇臥室裡的落地窗。
能夠享受這陰雨城市裡難得的光芒，在租屋上多一點花費，是值得的。

以前的她會想投資一雙高雅的好鞋，或是選擇一款必須預約加以漫長等待後，才能到手的皮件；而如今，可遇不可求的好房子成為她的終極目標。

年屆三十，終於明白自己所需要的是一處療癒之所，讓她修補舔舐靈魂的各式損傷時，能夠隱密安全，不被誰看見。

簽訂合同的那晚，房東也說如果不是前任房客移居國外才出讓，否則對方早已穩定住上三、四年甚至考慮買下。當時她便忍不住感覺自己運氣萌發，接下來將會是一切平坦順遂、無限光明了。

她不得不這麼想，好一把揭開為何匆促搬家的前言。
為自己找個好預兆，是她的習慣。
因為面對未知，總是令人擔憂而驚惶。

*

每次離開，就著手準備重新再來。
即使非常非常討厭變動，她卻不得不如此略施薄懲，警告自己下一次謹慎為上。
這方法有沒有用不知道，但拜此所賜，她以有點哀傷的方式在熟悉這座城市。
重辦了新號碼，跨過幾個區去看適合的房子，打開電腦重新補齊履歷，丟掉曾經很在乎現在卻觸景傷情的物品，汰換衣櫃裡將近一半的衣服。

是的，她會換一個新工作、新同事甚至是新的交際圈。
好友說她有病，逃避得毫無美感。

與其將這些手段視之為逃避過去；她比較喜歡形容自己是將所有一切佈置為前塵往事，便於一覺醒來就能從頭開始。

她獨自為臥室的落地窗換了新窗簾，很辛苦，很耗費時間。
但成功了。
每當這個時刻她就會忍不住想：人談戀愛究竟是為了什麼？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一個人無法做到的嗎？
心裡突然泛上孤涼的空虛。

然而現在的這一切、情緒低落感覺黑暗並且懨懶無力的這一切，完全就是失戀症候群的打擊，她知道。
將準備扔棄的舊窗簾掠開，往後仰倒在床上，感覺身體沉進一種厚實的保護感裡，閉上眼睛，唇齒喃喃，這是她新的家，新的房間，新的窗簾，她很好，能夠掌控一切，沒有什麼即將傷害她。

這些對自己說的多半廢話，卻不由自主紅了眼眶，覺得內心深處的某個陰暗角落，被撫慰充滿。

*

戀愛就是從犯錯中學習。這是她為本次顛簸所下的結論。
聽起來彷彿很有回事，但仔細一想根本狗屁不通。
她什麼都沒學到，情緒上的難以忍受並非因為獲得教訓，只是被迫面對現實罷了。

只能走一步算一步。

今日準備進入捷運時還記得提醒自己更改路線，但走下樓梯等待列車來臨卻依然站錯了方向。她在人潮中猛然轉身，閃過幾個尚未就定位的乘客，剛移動到對向地面紅燈便開始閃爍，腳步與腳步間躁動起來。

被碰觸、推擠、粗魯的借過，原本上班的路程沒有這麼緊迫，但是現在藉此收到了良好的效果－－意識完全出神。這二十分鐘的車程使她不費吹灰之力的打敗腦中的高速運轉，真正做個沒有意義的人。

停！千萬別去思考沒有意義背後的意義。

冬末的都市早晨寒氣逼人，既濕且冷的低溫拍打著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。車廂裡的乘客們都穿著厚重冬裝外套，使得空間更為緊迫交加。她木站了會，動作有些艱難地解下脖間圍巾，即使是全羊毛、又以精緻細膩的十字紋織就，但這樣難得的昂貴精品在人貼著人的緊迫中，依舊只令肌膚感覺膩澀。

無論多麼美好都是一樣的，突然之間就會成為完全不符人時地的累贅，這瞬時而難以預期的轉變總令人心碎；但究竟是為什麼呢？
大約是因為自己的選擇錯了。

應該避免想到對方的，但在拿下圍巾的同時卻因為瞥見窗外掠過的人影，讓心中的空隙完完整整的塞進這個人。
略微慌張的往後縮，卻撞到一個西裝畢挺的男人，她困窘的站穩、喃喃道歉，無需再次抬頭向外確認她也曉得自己看錯了，對方的公司離這裡十萬八千里遠，不可能是她。

但這瞬間的錯覺卻讓人發冷汗。

列車啟動了，鎮定下來的她隨著人群搖晃、站穩、又搖晃，多麼希望在下一個過彎時，能夠將那些殘留的記憶完全甩脫，其中包括對方的面目、語氣和習慣，以及那個出軌的夜晚。

直到聽見傳來某站抵達的廣播，她才意識到思緒再度不受控制，沮喪的幾乎想要搥打發漲的腦袋，擠出車廂門之際她警告自己停止，然後從頭默背一次：新公司在三號出口而非原本的一號，只要過馬路直走，掠過尚未開門的店家，兩分鐘就會到。

別想，什麼都別想。

於是略帶急促的腳步終於順利抵達目的地，走進嶄新的商辦大樓，跟隨一群上班族站在電梯門前，目光呆滯的看著燈號遞增或遞減，佯裝老練。
記得是十五樓，走錯了再翻出Joan的名片確認吧，此時此刻她只願意和旁人一般以行屍走肉的態度迎接週一早晨。

突地一陣風颳過。

那是初春質地的墨藍色風衣，因為跑動的緣故衣角掀過她的右側手臂。風衣下是一雙修長的腿，薄薄的窄窄的，淡灰色的打折長褲輕微遮住粗跟踝靴，擦色小牛皮質地有幾許穿著後所產生的細小刮痕，右腳的拉鍊只拉上一半。

視線抓到了目標，她看得出神。

突如其來的兩個女人背對著她與一長串的上班族，她們在三座電梯門前迅速巡梭，行列中有人發出不耐的制止聲，穿著風衣那位轉身拋來歉意的目光，表示自己無意插隊後，垂首瞄了幾眼手錶回頭道：「Twiggy，來不及了，我上去拿吧。」

「十五樓耶，」Twiggy，穿著淡金色高腰洋裝、外搭米色織金線薄開衫的女人，她一手抱著牛皮紙袋，化了淡妝的臉上非常錯愕，「妳瘋了嗎？」

「妳在大門等等。」女人省下爭辯，往旁邊的安全門走去，嘴中喃喃借過切開人群，再度回到她的視線中央。

「妳的鞋子，」不知道是什麼讓自己在這一刻的錯身中開口，提示卻又相當簡短，「拉鍊。」

女人回頭望她，又順著話尾望向足踝，終於發現停在一半的拉鍊。
女人彎身拉起，背對著她揚揚手，接著便聽見鞋跟跥在樓梯上的響聲。

是個氣質很俊雅的女人。她暗忖，中斷了什麼都不想的自我約定。

數十秒後電梯門終於一一張開，排隊的行列機械式走動起來，被稱呼為Twiggy的女人像風般掠過身旁，搧來一臉木質調的香水味。